文 | 刘珺如，负责任投资原则(PRI)高级政策分析师
2019年底开始，新冠疫情公共卫生危机在很多国家和地区演变为经济和社会危机。为应对疫情对人民生命健康及社会经济带来的原生和次生影响，包括美国、欧盟、英国在内的许多国家和地区政府在疫情得到初步控制之后纷纷制定国民经济复苏计划。这种复苏计划也被称为“重建一个更美好的社会”战略（Build Back Better agenda），因为这些复苏计划有着非常显著的特征：它们的制定是建立在对于过去经济发展路径的反思之上，并着眼于修正既往路径，试图向一个对不同群体更有包容性、应对系统性危机更有韧性的可持续发展路径转型。
自2022年12月发布“新十条”以来，中国已取消了大部分疫情管控措施，并将重心转向经济全面复苏。去年12月召开的中央经济工作会议在一定程度上阐明了中国的经济复苏计划和战略。本文将探讨中国的经济复苏战略与计划是否着眼于绿色和可持续转型；机构投资者在中国经济复苏计划中的作用；以及在有效引导私有资本参与中国经济复苏计划并推动绿色转型方面的政策支持。
欧美经济复苏计划：危机后的绿色转型
疫情让各国深刻认识到，人类对生态环境疏于保护和管理可引发系统性危机。当下的社会和经济体系在应对这类危机上缺乏必要的韧性，疫情对不同社会阶层、种族、性别等群体造成了不同影响，并扩大了不同群体间在收入、教育以及社会保障等各个方面的不平等，并最终可能影响社会稳定。鉴于此，各国纷纷出台的经济复苏计划，并不仅仅着眼于经济复苏，更是借此机会调整既有发展路径，推动整体经济和社会的可持续转型。值得注意的是，为吸引国际投资推进转型相关的技术创新和产业落地以提升本国绿色和可持续性产业的竞争力，欧美等国之间的政策竞争与追赶日趋激烈。
例如，美国通过了《美国援救计划法案（2021）》《基础设施和工作法案（2021）》以及《通胀削减法案（2022）》等一系列法案，通过税收减免、消费和企业补贴、优惠贷款等方式推动关键基础设施（包括提升其对气候变化的韧性）的发展，刺激清洁能源消费和生产，同时提升美国及北美地区的制造业产能。
与此同时，欧盟则启动了“下一代欧盟”（Next Generation EU）的复苏战略，聚焦于绿色转型、数字科技、智慧、可持续及包容性增长、社会及区域融合，以及提高健康、经济、社会和制度韧性等方面。欧盟于今年2月发布《绿色协议产业计划》，为实现绿色转型提供有力的政策和资金保障。欧盟一方面设立了多个公共基金为符合条件的项目提供资金支持或担保以撬动更多的私人部门投资，另一方面，欧盟进一步深化并落实自2018年起开启的《可持续发展融资行动计划》，大刀阔斧地推动可持续金融领域的政策改革，为引导资金支持实体经济的可持续转型创建有利的政策环境。
中国经济复苏计划：绿色转型势在必行
中国经济增长长期以来依赖出口和政府主导的投资，这一增长模式造就了中国完备的工业产业链，使中国跃居为向全球提供商品的世界工厂。然而在全球经济增长放缓、地缘政治风险升高的大背景下，中国可能会出现工业产能过剩，传统基础设施和房地产投资过剩，既往的发展模式或难以实现较高的经济回报。世界银行已明确指出，“为了实现从高速增长到高质量增长的转型，中国需要转向更加平衡的增长模式，即从传统的基础设施投资转向创新发展，从出口转向国内消费，从工业转向高价值服务，从高碳增长转向低碳增长，从政府主导转向更为市场化的资源配置。”
在此背景下，气候变化问题与之交织，越来越频繁的极端气候正对生命和财产安全造成巨大威胁。气候变化带来的物理风险和转型风险使得中国人口和经济基础设施面临较高的气候风险敞口。因此，提高中国经济和社会发展模式的韧性势在必行。
与此同时，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模拟研究表明，将气候政策与绿色投资相结合，与传统支出相比更具生产力和增长性。通过重新调整经济发展模式，驱动以消费为主导的增长，可以帮助大大减少中国的碳排放。
中国在逐步放开疫情管控之际提出的复苏计划已着眼于此。去年12月召开的中央经济工作会议明确了新一年经济工作的重点，并把扩大内需摆在优先位置。中共中央、国务院在同一日印发的《扩大内需战略规划纲要（2022-2035）》更进一步明确了经济工作的重点，在消费、供给以及投资端都提出要提质升级，倡导绿色低碳。在社会领域，聚焦人的发展，社会的包容发展，区域的均衡发展以及科技的创新发展。
值得注意的是，在2022年9月，国务院即出台了《关于支持山东深化新旧动能转换推动绿色低碳高质量发展的意见》，借山东这个经济大省吹响了绿色可持续复苏的号角。近期，财政部与银保监会为山东的绿色低碳转型推出了财政和金融支持政策。可见，中国政府亦试图借疫情复苏之机，在地方和全国层面推进绿色和可持续转型。
机构投资者如何支持绿色可持续复苏
实现经济复苏，同时推动经济的绿色转型必然需要大量的资金支持。机构投资者通过开展可持续投资，在推动绿色转型中扮演着极为关键的角色。
以实现净零目标转型为例，格拉斯哥净零联盟识别出四种金融支持整体经济实现净零转型的方式，包括：为气候问题解决方案的研发和规模应用提供融资；为符合1.5°温室气体减排路径的实体提供融资；为虽尚未符合1.5°减排路径，但确立了1.5°减排目标，并且有非常可信且有力的转型方案的高碳排实体提供融资；对于无法实现1.5°碳减排目标的实体资产，为其有序地在使用年限之前提早退出提供融资（包括确保服务的平稳过度及解决社区和就业安置在内的一系列问题）。
此外，机构投资者为实现投资的可持续性相关影响，可采取一系列的行动，而不只是简单地分配资金。以实现气候目标的投资者行动为例，可采取的行动包括：
管理投资者投资组合中的系统性气候风险，并通过将资金转移到能够创造价值的公司，实现转型，达到碳中和目标；
通过与被投公司开展沟通和行使投票、提案等权利（又称尽责管理），监督和推动被投公司实现符合《巴黎协定》目标的转型；
通过与政策制定者、标准制定者等利益相关方开展沟通，支持并推动有利于实现气候目标的政策和标准出台；
通过充分的信息披露使得利益相关方能够及时跟踪投资的气候相关影响，督促投资者按照符合《巴黎协定》目标的路径采取行动。
值得指出的是，在经济转型之初，能够符合1.5°减排路径或其他可持续发展目标的项目占经济活动总体的比例仍然偏低，更大的需求在于投资者采取包括尽责管理、政策倡导等措施推动不具有环境或社会可持续性的项目和行业转型，支持并监督融资方制定和落实有力的转型方案。
以金融监管改革为契机，建立可持续金融体系
据世界银行测算，为实现碳中和目标，从现在到2060年，中国估计总投资需求为22万亿美元。而这些投资尚未包括确保公正转型所需的社会相关投资，即为保护那些在向低碳经济转型期间很可能受影响的职工和社区，同时确保转型产生的利益和机遇能为公众共享所需要的投资。虽然中国绿色金融已取得长足的发展，但离实现经济的整体碳中和转型这一目标仍有较大差距。绿色贷款仍仅占中国社会融资市场总额的4.5%，绿色债券仅占中国内债券总额的0.7%。
实现经济全面绿色转型所需的投资策略应更具多元化，且应覆盖广泛的经济和社会活动。需要为大量亟待转型的高碳排企业提供资金以支持他们实现碳中和目标，为提供气候问题解决方案的研发和应用提供融资，也需要为提前有序地淘汰无法脱碳的高碳排项目提供融资和技术支持。此外，在更广泛地意义上，需要确保所有存量和新建项目具有应对系统性可持续性风险的韧性，做好可持续性相关的风险管理。因此，中国需要大力发展的不仅仅是作为特定投资主题的绿色金融，而是推动整体金融体系的可持续转型，以支持实体经济的全面转型。
两会期间，中国国务院机构改革方案公布，金融监管领域的职能调整成为重点之一。随着中国金融监管工作的进一步统筹协调，监管能力得到进一步强化与提升，这将为系统地推进可持续投资政策改革，推动投资者支持实体经济的全面绿色转型创造有利的政策环境。PRI与世界银行在《可持续投资政策与监管工具箱》报告中建议，可持续投资政策改革须涵盖强化投资者责任、推动投资者尽责管理、提升企业可持续性信息披露、明确界定可持续性经济活动的范围与实现路径、制定和完善国家或区域层面可持续金融战略等五个方面：
一、明确投资者责任：监管须明确投资者有责任将环境、社会和治理（ESG）等可持续性因素纳入投资决策（包括ESG因素对投资的影响，及投资对ESG因素的影响），并披露纳入ESG要素的投资政策及其绩效。通过明确投资者在投资决策中纳入ESG要素的责任，将有助于推动投资者系统性地就所有投资开展可持续性尽职调查和研究，及时识别可持续性相关风险，并采取措施管理风险，消除和减缓消极影响，确保投资收益的可持续性。同时，明确投资者的披露责任及相关指标，有助于防范“洗绿”行为。特别是在为高碳排企业的转型提供融资情况下，投资者披露其督促被投机构开展转型的战略、行动和进展，对于防范“洗绿”和避免因转型不力形成搁浅资产尤为关键。
——中国现有政策：行业协会发布针对资产管理者的投资者ESG纳入指南；中国银保监会关于印发银行业保险业绿色金融指引的通知，明确了银行保险业金融机构从组织管理、政策制度、内控管理到信息披露的绿色金融责任，特别明确了渐进有序降低资产组合的碳强度，最终实现资产组合碳中和的要求。
——可提升的空间：仍需要在法律法规层面，明确所有类别的机构投资者（不仅仅是银行保险业）建立ESG风险管理和监督机制，开展投前ESG尽职调查，将ESG要素纳入投资决策和尽责管理，及时充分地向利益相关方披露ESG相关投资策略和绩效。特别需要规范ESG或可持续投资产品的标签和命名，确保资金用途符合投资产品所声称的可持续性目标，防范洗绿行为。
欧盟对另类投资基金经理人指令（AIFMD）、集合资产管理公司指令（UCITS）以及金融工具市场指令（MiFID2）以及保险机构金融风险管理指令（Solvency II）等进行修订(2021)，明确了不同类别的机构投资者有责任在投资决策中纳入可持续性相关要素的考量并建立相关的内部治理和评估机制，并需考虑投资对可持续性要素的影响。
香港证监会对《基金经理操守准则》进行修订（2021），规定管理集体投资计划的基金经理须在其投资及风险管理流程中考虑气候相关风险，并须作出适当的披露。有关规定涵盖四个要素：管治、投资管理、风险管理及披露。
欧盟发布《可持续金融信息披露条例》（2021），要求基金经理按照一系列标准的要求向客户报告其可持续投资的相关情况
二、出台尽责管理规则：尽责管理是机构投资者督促被投机构采取措施应对ESG相关风险，加速转型的关键工具。机构投资者可通过积极地与被投资方和其他利益相关者接触和沟通，行使其投票权，提出股东提案以影响被投公司提升ESG相关的表现。尽责管理规则旨在明确机构投资者开展尽责管理的责任并提供明确的行为指引。
——中国现有政策：行业协会发布基金管理人代理投票指南，证监会将ESG纳入投资人与上市公司沟通的内容范围。
——可提升的空间：需要明确机构投资者有责任积极行使投资人权利，开展尽责管理，为客户和受益人利益管理可持续性相关重大风险，从而推动机构投资者积极采取行动影响被投机构，提升其环境和社会等方面的表现，实现绿色转型。目前尽责管理相关规则和标准已被引入全球25个国家和地区，为机构投资者积极有效地影响被投公司的可持续性表现和影响提供指引。
三、公司ESG披露要求：明确发行人就关键ESG问题的当前和前瞻性信息或分析进行定期披露的义务，并与气候相关财务披露工作组（TCFD）建议保持一致。
——中国现有政策：证监会更新了上市公司报告准则，增加了关于公司治理的章节和关于环境与社会责任的章节。生态环境部发布企业环境信息依法披露管理办法。国资委要求央企控股上市公司到2023年ESG报告披露全覆盖。
——可提升的空间：引入与国际接轨的强制ESG披露要求，便于投资者将具有可比性和可衡量的ESG相关风险和影响信息纳入投资决策。此外，为推动转型目标的实现，发行人须披露与实现巴黎协定目标相一致的转型计划。目前英国、欧盟、新加坡等监管方和标准制定者正在积极制定相关规则纳入这一披露要求以加速实体经济的转型。
四、制定可持续经济活动分类方案：通过此分类标准帮助投资者明确项目或投资活动的绿色或可持续性。
——中国现有政策：中国人民银行、发展改革委和证监会发布《绿色债券支持项目目录（2021年版）》；由中国和欧盟牵头的国际可持续金融平台（IPSF）制定《可持续金融共同分类目录》。
——可提升的空间：需要同步出台可持续性金融产品披露规则、发行人ESG披露规则以及尽责管理规则，并确保其与分类方案中的要求相协调，从而推动机构投资者在设计金融产品、配置资金、督促发行人实施低碳转型战略时与可持续经济活动分类方案保持一致性，确保资金流向和转型计划符合分类方案中认定的具有可持续性经济活动的要求。
五、制定国家/区域可持续金融战略：国家可持续金融战略属于更广泛的国家政策框架，旨在通过保持经济和金融目标与《巴黎协定》以及联合国2030可持续发展目标的一致性，确保金融业为可持续、包容性增长目标提供支持。
——中国现有政策：多部委联合发布《关于构建绿色金融体系的指导意见》；多部委联合发布《关于促进应对气候变化投融资的指导意见》；初步建立形成碳达峰碳中和“1+N”政策体系；通过政府投资基金、政策性银行等方式为绿色项目提供融资。
——可提升的空间：可持续金融政策改革的关注点应从鼓励绿色金融转向为着眼于对整体金融体系的改革，使其具有应对系统性可持续性风险的韧性，从而确保金融系统的稳定性。推动资金不仅流向符合绿色和可持续性标准的经济活动，也为实体经济的全面转型提供金融支持，并严格规范“洗绿”风险。
在金融政策之外，引导金融支持绿色转型还需要在产业、财税等一揽子政策框架内提供相互协调配合的正向激励和反馈。这一政策框架需要明确且可验证地符合《巴黎协定》的气候目标及相关可持续发展目标。政策之间需要协调一致以避免出现推动温室气体减排政策与化石能源政策相冲突的情况，否则这些政策将很难提供充分的激励措施推动投资者将长期的公共政策目标纳入投资决策，并提供充足的资本支持绿色转型。这种政策上的不确定性和矛盾性也极有可能造成与绿色可持续发展目标不一致的投资，并在未来形成代价高昂的搁浅资产。此外，当越来越多的政府投资基金和政策性银行加入到可持续投资的行列中，公共部门的投资应更多以克服市场失灵为目标，创新性地使用混合融资（blended finance），通过提供优惠及风险资本或担保以降低项目风险，撬动尽可能多的私人部门投资，使其能够在受托人责任或风险容忍度的范围内有效参与绿色转型项目的投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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